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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绸缪 (九)(1/3)

第六章绸缪(九)

宁子明自己没有跟袍泽们一道去剿杀残敌,而是选择了伫立在马上,目送麾下弟兄们的身影远去。

有股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脑仁、太阳穴与额角大筋,令他虚弱得两眼发黑,全凭一口气在支撑着,才勉强没有当众晕倒。

不是新伤,虽然此刻胯下的战马已经被血浆染成了暗红色,固定在马鞍上盾牌,也挂满了破碎的肉块儿。

然而那些全是敌人的,他自己没受任何伤害。

先前的战斗中,敌军始终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常婉淑和韩重赟两人赠送的亲兵,也非常尽职地保护了他,未曾令任何兵器靠近他的身体。

所有痛楚,都起源于后脑勺处那个早已被头发遮盖起来的疤痕。

那是当年他被瓦岗山白马寺众豪杰们从死人堆儿里扒出来时,就已经存在的伤口。

按照二当家宁采臣和山寨里的郎中判断,伤口来自铁锏或者狼牙棒的重击。

而最喜欢使用这种粗糙兵器的,便是来自塞外的契丹胡虏!

他原本以为,疤痕处重新长出了头发,就意味着痊愈。

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视野中出现契丹人的一刹那,所有痛苦突然全都去而复返。

当用双脚不停磕打马镫的同时,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后脑勺的骨头在一寸寸炸裂。

清晰地感觉到,当年发现有一把铁锏从背后砸过来瞬间,这具身体的内心是何等的绝望。

别人有铁锏和狼牙棒,自己只有后脑勺。

同为板上之肉,在闭目等死的那一瞬间,皇子和平头百姓,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宁将军,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您下令杀光那些胡虏,也是应该……”一名唤作韩豹子的家将走近他,小心翼翼地安慰。

刚才宁子明忽然策马加速,简直把大伙的魂都吓没了一半儿。

那么密集的军阵,万一他忽然从坐骑上掉下去,或者忽然因为过分专注于杀人而挡了自家骑兵的去路,结局肯定是粉身碎骨。

如果那样的话,无论是来自韩家的侍卫,还是来自常家的亲信,都无颜再于世间立足!

“是啊,宁将军,想要杀这些杂碎,您何必亲自动手?

让弟兄们代劳就是了,好玉不去砸瓦片!”另外一名专门留下来保护他的常姓亲兵,也擦着冷汗说道。

刚才宁子明忽然发飙的场景,令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作为曾经追随了常思多年的老弟兄,他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年青人对常家的意义。

有此人在,刘知远父子想要想动常思,就会掂量掂量后者被逼到绝境时铤而走险,起兵“拥立”二皇子的后果。

而万一此人战死了或者被别的诸侯掠走,以武胜军目前的规模,随时都可能被朝廷大军碾成齑粉。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

宁子明迅速从两位家将的话语里,听出了抱怨之意。

尴尬地笑了笑,喘息着回应。

“谢谢,谢谢豹子,乐叔。

只此一次,以后,以后我不会再无辜脱离本阵!

我跟他们,可不只是家仇!”

两位家将愣了愣,剩余的劝谏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儿。

的确,眼前这位宁将军,跟契丹人之间,可不只有家仇。

后晋就是亡在契丹人之手,而宁将军的另外一个身份,却是后晋的二皇子。

杀父之仇,亡国之恨,刚才换了谁跟小宁将军易位而处,恐怕也很难保持冷静。

然而,两位家将却没奈何勇气对宁子明的行为表示理解。

当年在契丹人攻入汴梁之时,整个汉王系将士,全都采取了隔岸观火的姿态。

眼睁睁地看着契丹人在叛军的引领下杀过了黄河,眼睁睁地看着后晋皇帝石重贵一家成了亡国臣虏。

作为当时大晋国名义上的臣子,他们都犯下了卖主和欺君的双重大罪。

而此刻化名为宁子明的石延宝,则是他们所有人的债主!

宁子明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解释,能引发如此大的误会。

来自头部的疼痛是如此之强烈,令他根本没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

后脑勺处的伤其实早就痊愈了,没有任何暗伤,能在人的脑仁中隐藏七八个月才忽然复发。

他相信师父扶摇子的医术,也相信自己以往对着镜子检视伤口时所做出的判断。

真正的痛楚,应该来自他的灵魂深处。

那一锏或者一棒打在后脑勺上瞬间造成的绝望和痛苦,早已经刻在了他的魂魄上,成为他这辈子都很难摆脱的梦魇。

“也许我真的就是二皇子石延宝。”迷迷糊糊中,他在心中做出推断。

如果不是石延宝,他想不明白脑海里痛楚、仇恨、恐惧和绝望,到底因何而来。

但在同一刹那,他又本能地否认了这个推断。

自己不是石延宝,自己有一万个证据不是石延宝!

石延宝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石延宝必须承担的东西,自己一样都承担不起!

如果自己不是石延宝,那自己到底是谁?

迷迷糊糊中,他发现自己居然飞上了半空,像一个神仙般,俯视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

他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捧着玉玺,一个捧着厚厚的国书,在一名白胡子老头和二十几名手无寸铁的男子引领下,一步一拜走向对面黑漆漆的大营。

膝盖早就被磨破了,额头也被路上的石子硌的鲜血淋漓。

光溜溜的脊背,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冒着油汗,三根捆在裸背上的荆条,每一根几乎都重逾千斤。

然而,他们两个却不敢停下来,让人把屈辱的荆条拿掉。

也不敢停止叩拜,昂首走进军营大门。

那个姓冯的白胡子老头叮嘱过,眼下大晋国的国运,都着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如果他们表现得稍有差池,不只是他们兄弟两个,皇上、皇后,天下万民都将在劫难逃。

契丹人从大营里出来了,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他们。

契丹人留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从军营门口一直通往中军大帐。

无数剃光了头顶,后脑勺梳着小辫子的人跑出来看热闹,对着他们两个指指点点。

那个白胡子老头被另外一伙身穿锦袍的汉人迎了进去,被当成了上宾。

而他们两个,却必须继续一步一拜,从军营门口一直拜到敌将的帅案前。

外无将,内无相,大晋过的唯一希望,就是两个少年所表现出来的诚意。

那个白胡子老冯头说得好,精诚所至,木石为开。

契丹人也是人,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也生了跟中原人同样的心肠。

他们只不过是被大晋国的短视激怒了,才想给大晋以教训。

只要两位皇子忍辱负重,肯定能取得契丹人的谅解,肯定能带着一份合约返回汴梁。

他是天底下最有名望,最渊博的读书人。

他的话,应该有可能为真。

国书被契丹人收下了,玉玺被契丹人笑纳了,契丹人很欣赏两个少年一步一拜的虔诚,却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

当两个少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旷野中时,已经半个月之后。

他们和一大堆男人女人,一道被押着向北迤逦而行。

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反抗,只能被押送到北方成为契丹贵族的牧羊奴。

然而,忽然有一天,押解他们的契丹骑兵,却在他们背后举起了狼牙棒和铁锏……

“呯!”宁子明看到一个跪地求饶的文官,被契丹人用狼牙棒把脑袋打了个稀烂。

他看见一个站立着破口大骂的老人,被契丹人用马蹄踩成了肉泥。

他看见一个仓惶逃命的女子,被契丹人用绳子捆住,拖在马背后于野地里狂奔。

一片片血肉随着战马的飞驰从女子的身体上掉下来,将地面上的石头染得通红。

很快,那名女子的躯干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捆在绳子上的两只衣袖,在马尾巴处飘飘荡荡,就像一双蝴蝶的翅膀。

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忽然从天空落向地面,落进了其中一个少年的躯体里。

他拼命迈动双腿,拼命在旷野里奔逃,而身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却清晰……

“宁将军,宁将军,你怎么啦?

!”

“宁将军,宁将军,来人啊,宁将军又被血气给迷失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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