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招
八月十二,是杜中宵就任并州签判之后的第一次集议。
长官厅里,夏竦靠着一盆炭火坐在中间,旁边是通判商瑶,另一边是杜中宵,其余一边坐着录事参军、司理参军等一众州院官员,另一边坐着推官、掌书记等使院官员。
并州是大州,有两员通判。
另一位通判王克臣在外面处理州试事宜,今日没有前来。
介绍了一些日常事务,夏竦道:“现今最要紧的事情,无过于秋税。
其他一切好说,惟有永利监积压的盐卖不出去,积压众多。
如果没有办法把这些盐销出去,今年的秋税堪忧。”
一边的知录事参军事沈士龙道:“永利监所产盐,泥沙多,有异味,百姓不喜。
近些年自党项来的青白盐行销各地,欲加难卖。
要销永利监盐,当严查私盐。”
较远处的本城都监张太利听了,瓮声瓮气地道:“本州官兵严备北贼,驻防各寨,不得歇息,却没有多余兵马巡查。
再者周边山地众多,又有榆塞,树林茂密,却从何查起?”
沈士龙不服,与张太利争辨起来。
说最近与党项罢兵,正是州里军兵最多,人力充足的时候。
州县私盐横行,还是官员与兵将不尽力。
听见两人争吵不休,夏竦不耐烦,道:“州里军兵众多,岂有无人可用之理。
不过前些年全力应付西贼,州政不理,才致盗贼横行。
现如今与党项言和,都监当督率部属,全力拿贼才是。”
张太利叉手称是,不过有些勉强,显然还是不服气。
一边的通判商瑶道:“现在已是八月中旬,等到清了盗贼,再去卖盐,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依我看来,当别想他法,把永利监的盐尽快销出去才是。
西北罢兵,朝廷拨下来的钱物一下少了许多,若是不能把盐销出去,州里许多事都办不成。”
夏竦不动声色,随口问道:“通判有什么法子,能够把盐快速销出去?”
商瑶摸了摸颔下黑髯,沉声道:“时间紧急,只有抑配了。”
听了这话,夏竦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才淡淡地道:“签判如何看?”
杜中宵一直在努力认官厅里坐的人,被夏竦点名,心中一凛,拱手道:“盐堆在那里,总是有办法卖出去的。
依我所闻,永利监的盐不好卖,无非是一是价高,再者质次。
之所以价高,是因河东路这些年要养军,转运司多图盐利,定价过高。
不过在并州境内,还是要远低于党项青白盐。
至于质次,则是永利监之盐乃扫碱熬制,含泥沙,又味苦。
再者土盐斥卤之地皆可熬制,那些偏僻的地方官府管之不及,多有民户私熬土盐。
诸般凑在一起,盐便就难卖了。”
杜中宵说完,夏竦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永利监之盐难卖,非止一日。
适才商通判说,要向民户抑配,签判以为如何?”
杜中宵拱手:“卑职以为,盐难卖,只能别想办法,抑配是万万不成的。
并州产盐之地极多,许多地方有熬盐的传统,民间并不缺盐。
向他们抑配,百姓买了无用,不过多收钱而已。”
听了这话,商瑶冷笑道:“签判倒是体恤百姓,只是库里的盐怎么办?”
“当然是想办法。
盐在那里,到底是为何卖不出去,搞得明白,再一一除弊。
只要盐好,价钱又不太高,何愁民户不买?
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抑配,岂不是刻剥百姓?”
商瑶听了,只是摇了摇头:“签判说的好有道理,且想个好办法把盐卖出去吧。”
杜中宵看了看其他官员,没一个人讲话,心中觉得有些不好。
来并州之前,杜中宵大致了解了一下附近地理,知道并州的盐与其他地方不同,不是池盐,也不是井盐,而是土盐。
土盐其实就是这一带盐碱化过于严重,取盐土浸淋,熬制出来的。
以杜中宵前世的印象,这种盐的质量哪里可能好?
特别是里面含有各种杂质,对身体是有害的。
不过并州食用土盐一两千年,历史非常悠久,不能那样简单地看。
土盐产地分散,管理不易,官方定价又高,不好卖是必然的。
以并州为例,官方收民间熬的盐是每斤六文,卖价是三十六文,但凡有办法,谁会买这种盐?
刚才大家拿党项青白盐说事,不过托辞而已,只是在城市里才有青白盐的问题,广大乡村主要还是自产自销的土盐。
从在并州设永利监开始,抑配便是通常的做法,不然卖给谁去。
现在并州一带,是硬性规定每户依人口必须买多少盐,你吃与不吃,钱是必须交上来的。
商瑶所说的抑配,不过是在原来已有的配额上再加额而已,把积压的盐强行卖给百姓,解决库存积压的问题。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商瑶提出来的办法,是解决土盐积压惟一的办法,所以没有人反驳。
不过这终究是刻剥百姓,有被转运使司弹劾的风险,是以谁都不吭声。
夏竦问杜中宵,想听到的是他对抑配的具体意见,怎么把事情做了,又能把危害减到最小,却没想到杜中宵直接说不行。
见众人不说话,夏竦睁开眼睛,对杜中宵道:“签判体恤百姓,总是好的。
我们在地方为官,当知百姓生活不易,不可刻剥过甚。
不过永利监食盐山积,总要想办法销出去。
这样吧,签判这一个月便就到盐监去,想想办法,把那里的盐卖掉。
如果卖掉,记你一大功!”
到了这个地步,杜中宵只好拱手称是。
夏竦只说做成了记功,没说做不到怎么办,是给杜中宵留了退路。
这毕竟是自己看中的人才,不能因为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便就受到处罚。
接下来,夏竦与众官员商量秋税,哪些地方要多交,哪些地方可暂缓,一一分析。
河东路的赋税要养军,并不解往京城。
依据各地驻军多少,可以内部调配,与原来在亳州时不同。
杜中宵已经无心听这些,自己也确实不了解具体情况,心里只是想着怎么把盐卖出去。
土盐顾名思义,是从土里熬制出来,想来杂质格外多,味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用自己前世的知识,对食盐重新进行过滤,改善品质。
不过最大的难题,还是市场饱和。
现在杜中宵已经慢慢明白过味来,并州的食盐本就是强行抑配民户,家家都不缺盐,多出来的盐到底卖给谁去?
盐制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杜中宵不由苦笑。
自己只是头脑发热了一下,为百姓着想,就跳进了别人的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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