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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二) 1990年(7/15)

宋运辉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们村建这铜厂基本上是耗尽所有资源,你得想办法找钱修复铜厂。

估计这么一炸,问银行借钱就难了。”

雷东宝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骑上摩托车去县医院。

是啊,这么一炸,炸飞多少钞票,虽然才烧短短时间,可一间火法车间几乎灭顶。

银行本来已经在嘀咕他们借钱太多,担心他们还不起钱,若爆炸消息传出去,银行这会儿还不收紧钱包不给贷款?

雷东宝魂不守舍,一路惊险赶到县医院,幸好陪同过来就医的人说都是皮肉伤,没生命危险。

雷东宝一声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村里又有人陆续赶来,都是伤员的家属,哭天喊地的。

雷东宝依然沉着脸不语,两眼死死盯着急救室门。

终于,被处理好的伤员一个个出来,正明出来的时候大伙儿几乎不认识他了,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奇就奇在腿上一点事都没有。

若不是他出来喊声“书记”,谁也看不出这个半身白纱的人是正明。

正明看到门口的雷东宝,抢过来“扑通”一下跪在雷东宝面前。

众人惊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着泪等在一边,等候雷东宝发落。

雷东宝阴沉沉地盯着正明,嘴角越来越往下沉,身边的两只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并非不想痛揍,而是无处下拳。

终于抬起大脚,一脚踹了过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转身默默走了。

正明妻子这才敢惊呼一声扶起被踹倒在地的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询问,先说“没事,没事,书记出了气就没事了”。

雷东宝闷声走出医院,在九月依然热辣的骄阳下站了会儿,想了会儿,骑上摩托车赶去韦春红的饭店,问韦春红要了些钱,匆匆跳上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

他要走个回头路,找那个去年曾经拒绝小雷家的高级工程师。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术的无比重要。

雷东宝手上除了一只每天不离身的扁扁公文包,还有一袋韦春红追到汽车站塞给他的一包吃的。

雷东宝只是一闪念想了想今天韦春红怎么没一句废话,但随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该如何说服高工,而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说服银行。

韦春红几乎是小跑到车站攀着车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东宝手上,回店看到雷东宝的摩托车,心里酸酸地想,他应急的时候毫不犹豫把她当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续办下。

思前想后,虽然不情愿,还是拿起电话挂到小雷家村办。

一个不知谁接的电话,韦春红淡淡地说:“我姓韦,请村长立刻给我来个电话,你们书记的事。”

村里其实都已经知道韦春红和雷东宝的事,接电话的又是最看风向的四眼会计,四眼会计立刻抓起自行车去铜厂爆炸现场找士根。

士根一听皱眉:“她现在添什么乱?”

“是书记的事,你还是给回个电话吧。”

士根“哼”了声,勉强走进铜厂办公室给韦春红打电话。

韦春红没废话,公事公办地道:“估计你们书记暂时没法通知你们。

他从我这儿拿了些钱去上海找一个高工了,现在赶去火车站。

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总得表示一点诚意,我这儿拿的四百来块哪儿够,你们设法送钱过去火车站吧,如果他已经跳上火车,你们另想办法。”

士根没想到韦春红说话不俗,一时有些不适应,道:“谢谢你提醒,我这就也把你的钱送过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不必插手。”韦春红冷冷地挂了电话,她不知多烦这个多管闲事的雷士根。

士根语塞,盯了话筒好一会儿,才急着招呼一个机灵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银行取钱,飞车赶去火车站,如果没赶上雷东宝,就买票去上海,直接赶去那个高工家。

士根想都没有想到,他去银行取钱这么会儿工夫,村里不知什么情绪发了酵,原先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人们这会儿好像集体苏醒,不等士根赶去铜厂,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奋:“书记去哪了?”“损失有多大?”“坚决要求撤雷正明!”“铜厂会不会垮?”“我们的钱怎么办?”……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问题越多。

最后的问题,一致指向村里问个人借的钱怎么办,有人已经喊出要村里立即还钱,还不出就要正明这个罪魁祸首变卖家产负责。

士根发现这样下去没个完,众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拿他作标杆撒他们的气。

他很想对着大家大吼几句,甚至抓住几个无理取闹的扇个耳光,可他秀才脾气,学不来雷东宝的霸气,他除了解释再解释,没其他办法。

士根又急又累又饿,唇干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声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与红伟两个看着不远处的喧嚣,窃窃私语。

“你看这事怎么收场?”

红伟叹气:“还能怎么收场,继续给张白条,拿走我们的利润垫铜厂呗,总不能花那么多钱就让它瘫那儿。”

忠富想了会儿,道:“我不打算给了,没底,我猪场也需要资金发展肉联加工,避免春节那阵子猪肉价格不好只好贱卖生猪这种事儿再度发生。”

“正明来问你拿,你当然可以说不给,书记来呢?”

“我跟书记讲道理。

我们三家都赚钱当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赚,只要有两家赚钱撑着,也能渡过,万万不能削了我们两家赚钱资本扶持正明去,那会三方都塌。

红伟你也得坚持住,书记火力猛,光靠我一个没用。”

红伟满脸无奈地想了半天,道:“我们联手!

我预制品厂全部卖了都不够铜厂塞牙缝。

你看,这回爆炸,一半设备烧了,这一半又得多少钱啊,还有那么多的利息。”

忠富叹气:“我也是给逼上梁山,只指望书记以后能理解我们。”

红伟道:“要不,我们跟宋厂长说说,让他跟书记说?

别让书记搞个批斗会把我们扔台上逼我们交钱。”

“怕没用,宋厂长这人轻易不肯开口。

而且,时至今日,宋厂长的话还能在书记面前占多少分量?

你没见现在宋厂长越来越淡出我们小雷家了吗?

铜厂项目,他其中有说话吗?”

红伟想了会儿,道:“忠富,我不如你细心,还真是这样。

想到正明那轻狂样,我肯定不给,可看着书记为钱发愁,我还真抹不下面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扎扎实实做好属于我的这一块,不让书记担心,这才是最体恤书记的辛苦,我明人不做暗事。”

红伟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转,我也有心无力。

来,握手,就这么定了。”

两人在已经暗下来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声音沙哑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释。

忠富远远看着感慨道:“如果换作是书记,他们谁敢这么围着?

书记是我们小雷家的镇妖石,没他,谁都敢兴风作浪。”

红伟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原来都看在眼里。”

忠富一笑:“我本来就是被书记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系。

走,给村长解围去。”

红伟想想,果然是,还为忠富专门开过批斗会,不由大笑。

东宝书记还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两人过去帮着士根说话,说一家铜厂炸了算什么,小雷家还有那么多挣钱的企业,转一天就是钱,怕个什么。

两个管挣钱的这么一说,大家于是转了口气问书记怎么不出来说话,士根解释说书记去上海请能人来,刚才都已经说上一万遍了。

大家这才恍然如才听见一般,纷纷议论说书记看来也不要正明了。

正明的亲朋好友旁边听着都是满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炉影响,宋运辉立即下手布置东海项目安装中的安全工作反思。

让各车间自查,互查,厂安全办复查,层层落实安全检查,并记录在案。

回头,宋运辉找杨巡这个白手起家的人才,询问小雷家遇到这等大事,该如何走出困境。

杨巡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会出这种事,但当着宋运辉的面,一时还真想不出好办法,反而说出一句更添宋运辉忧虑的话:“小雷家都是问银行借的钱,靠的好像是县里支持。

他们那么一炸,县里还敢支持他们吗?

当官的都是最胆小怕担责任的。

他们还问村里人集资,这么一炸,只怕现在村里人先得起来造反了。”

宋运辉看着杨巡,问:“有救还是没救?

换你怎么做?”

杨巡不便胡说,认真想了会儿,才道:“都到这地步了,只有豁出去上,没有退路。”

宋运辉见杨巡不肯说出有救还是没救,心想杨巡这么个泥鳅般的人估计面对小雷家的现状心中也是没底,杨巡一样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显而易见的可行之策,不会看不到。

杨巡说得没错,退无可退,只有豁出去上,或许还能寻觅一丝生机。

而豁出去上这等浑劲,宋运辉料想不用他说,雷东宝只有贯彻得最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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