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大结局) 1998年(2/14)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柳钧不再睡觉,两人一路说话,抢着说自己现在的生活,中间仿佛没有隔阂的六年。
到达柳钧爸爸住院的楼下,钱宏明不由自主收起兴高采烈:“柳钧,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柳钧了然,道别后一个人拎包上楼。
别说是钱宏明不愿见他爸,他自己当年也是带着深深的蔑视和仇恨离乡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风住院,他说什么都不会回来。
可血缘就是那么神奇,接到姑姑打来电话,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时候他正啃鸡翅,恨不得把那堆鸡翅插在背后,飞回家来。
而眼下,他等不及电梯,飞奔蹿上七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病房门口。
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着什么的姑姑,柳钧心里莫名地轻松:没有别人。
柳钧跟冲上来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头看去,爸爸似乎没老,反而胖了好多,一张脸比记忆中还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态,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几乎与常人无异。
于是,柳钧面对爸爸一贯大嗓门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踯躅了。
姑姑见此悄悄退出,帮爷俩掩上门。
柳石堂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开眼笑。
“阿钧,爸爸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没派车去接你,让你一路辛苦。
其实你不用来,你看,爸爸什么事儿都没有,医生还让我明天下床试试走路。
来,喝可乐,连你姑姑都还记得你爱喝百事可乐,你自己来拿。
还有柿饼、豆酥糖、绿豆糕……”
柳钧满心波涛汹涌,可是挡不住爸爸汹汹来袭的关怀,尤其是爸爸的若无其事更让他无法没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头,抓一瓶可乐打开,猛灌两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还是那么周到。
听了他对你病情的介绍,我才放心下来。”
柳石堂只顾着打量自己健康壮硕的宝贝儿子,嘴里满不在乎地道:“钱宏英做人上路。”
柳钧揣摩了下爸爸身体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钱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学会尊重别人,真正爱护别人。”
“这事已经过去,我养活他们钱家,钱宏明不该今天又抓你告状。
阿钧,爸爸只对不起你妈和你。”
“宏明没有告状,他不是那种人。”
“他什么人?
他打小比你多一个心眼,要不然他不会一边跟你称兄道弟,一边拿我手里的钱上学读书。
我不欠他们钱家,钱宏英比谁都有数。”
“爸,可是生活并不只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弃利益来对待。”
“傻话,没有利益开道,你走哪儿都不行。
这世上我只跟你不讲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会问你拿。”
“那么妈妈呢?
你是逼疯逼死妈妈的主凶,那时候钱宏英才二十来岁,该负主要责任的是你。
你可以拿什么利益来交换妈妈的生命?
你以前不尊重妈妈,现在又不尊重钱宏英!”
柳石堂有万千理由,可是看着激动的儿子,他毫不犹豫将所有理由吞回肚子。
“我最对不起你和你妈。
我经常想起你妈,尤其是这回生病的时候,要是你妈在的话……”他将本来急切地对着儿子坐的身子摆回靠枕,长叹一声,“阿钧,你看爸爸老了没有。”
见爸爸忽然无力起来,柳钧顿时失去所有意气,关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检查爸爸脉搏:“爸爸没老,而且小中风也没打倒爸爸。”
柳石堂满心喜欢,可已不敢造次,“老了,你看不出来。
现在爸爸特别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想我们过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带着你游泳,想你妈蹲河边洗衣服监视我不许欺负你,想你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连游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没呛过水。
经常夜里想得睡不着觉,睡着了做梦还是你们。
阿钧,你在德国有没有想爸爸?”
柳钧低下头去,他在德国恨爸爸,岂肯想他?
可他不愿撒谎。
柳石堂没有计较,他一生病儿子就回来,他已经满足。
“爸爸体力也大不如前。
去年开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单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资发不出,明天愁货款讨不回,后天愁没米下锅,愁死了。
这不,税务又来找我,说我这个月再没利润的话,就把我的一般纳税人资格取消,怎么说好话都没用,你爸只有眼睛翻白进医院了。
这一把老骨头都不经打啦。
可是,工厂怎么能变成小规模纳税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吗?
这几天会计已经做好年报,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让会计去交年报,交了评定下来,准定变成小规模纳税人。
愁啊……”
柳钧听得云里雾里,基本上算是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么大规模小规模纳税人,他却一点都不懂。
“如果达不到要求,转为小规模纳税人就转呗,我们以后好好做,再争取做那个大规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规模纳税人就等于死。
我们现在业内的价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产品的出厂价按原材料加价13%来算。
小规模纳税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记得是按每笔生意的百分之三点几来缴纳。
这一刀斩走,我只赔不赚了,还开什么厂?”
柳钧这才有点儿明白。
“工厂的利润那么薄?”他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产成品竟然按原材料来计价,而忽略各种加工所应有的不同的工艺规程,简直是不可思议。
“如果我没理解错,那就是螺丝和螺帽,不管工艺如何,只要材质相同,用料一样,出厂就是一个价?”
“对,要是做螺丝、螺帽就更没法活,那玩意儿现在论斤卖。”
一贯接触前沿机电研发的柳钧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现在收入不错,如果工厂那么困难,不如让它破产,你跟我去德国……”
但没等柳钧说完,就见他爸脸色大变,眼睛再次翻白。
他慌了,连忙冲出去叫医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时候,姑姑和柳钧都担心得面无人色,尤其是柳钧,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受到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听到妈妈跳河的时候。
他的手足都无处放,站不稳,坐不住,只会傻傻地盯着姑姑,听姑姑几乎是神经质地反复唠叨一句话:“厂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厂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过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妇女过来,拉着姑姑靠墙坐下。
安抚了好一会儿,姑姑才稍微镇静,告诉柳钧这位是傅阿姨,以前与柳钧妈妈一起在乡下做代课教师,后来柳钧妈妈抽调回城,傅阿姨一直没上来,眼下是柳家保姆。
柳钧即使脑子几乎空白,看着这位与妈妈有关系的傅阿姨还是觉得亲切,尤其是傅阿姨说话字正腔圆,与过去也是做老师的妈妈相符。
傅阿姨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客套话,让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来了,眼睛也能半睁,不同的是手上打了吊针。
柳钧很担心爸爸的状况,坚持要陪在医院,与傅阿姨两个在黑暗的病房里一起默默守了一夜。
一夜有惊无险,柳石堂睡得很好,还扯起鼾声,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过来换班时候还没醒,一张脸白里透红。
见此,柳钧才敢放心离开。
让柳钧没想到的是,走到一楼,竟会看到裹着羽绒服站在门厅的钱宏明。
没等柳钧昏头昏脑地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钱宏明抢先道:“昨晚跟护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会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会回家休息。
去我家吧,你家冷锅冷灶的,连吃饭都没人照应。”
柳钧不知钱宏明在楼下等了多久,心里非常温暖。
多年前的惯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样,两手抓住钱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
钱宏明笑了,也是小时候那种开怀的笑,为自己能帮到柳钧,为昔日重来。
但柳钧走到车边,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带我去我爸工厂看看,听说情况很不好。”
“先睡一觉再去,你这会儿不在状态。”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还需心药医。
不怕,我经常熬夜。”
钱宏明点头上路。
中途特意拐进一条小路,细心地替柳钧买来一袋生煎包子。
穿出小路,没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车川流不息,一致如流体般汇入一座大门,场面端的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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