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20)
“难怪工程进度慢我起码一半。
施工现场基本上就是拿钱说话。”
“哪儿都是拿钱说话。”既然不再将柳钧视作对手,董其扬充分表现出他的大肚,“我听说……有家公司已经赶在你之前,研发出全系列……”
“有,我大学校友的公司,他们买了我系列中一个品种的一套图纸,然后没有疑问,没有创意,也没有改进,仿出一系列低端货。”
“可是那种低端货廉价,性能比过去的已经有较大超越,也能达到一定要求,据我了解,市场相当不错,国内还是有不少企业愿意接受这种价廉物美的产品。
我们也准备批量生产。”
“我还知道你们买了美国某家公司的全套图纸,打算进军工程机械。
汪总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艺,只是可惜了汪总的一身本事。
所以我说,我们之间无法形成竞争。”
董其扬这才明白前面柳钧说两家公司无法形成竞争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这小子,毫不掩饰骄狂。
“我做销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说一个假设,你研判一下究竟会不会出现这种可能。
市场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产品位于市场顶端,但是需求量并不大。
最大部分的是中档需求,中档市场需求一直在质量与成本之间维持着动态平衡。
当市场上有马马虎虎还算通得过的产品面市,首先,原本属于高端市场的份额被夺去一大部分,然后下家以此马马虎虎的产品生产出面向消费者的成品,消费者的判断力有限,既然没太大区别,当然很愿意接受,性价比比起原来劣质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于是马马虎虎产品的成品销量惊人。
最后,惊人销量反馈给上游厂商,上游厂商扩大产量,上游厂商间又展开激烈竞争,最终是竞争和规模效应导致价格大幅下降,于是最终成品的性价比更高,受众更加广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场的份额。
高端产品此时往往高处不胜寒,受众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来,于是更失去市场,有时候被迫得为了生存降低身份。
这种现象,用我们的行话,叫劣币驱逐良币。
你如果不信,可以走着瞧,事实胜于雄辩。”
董其扬语速不紧不慢,字字铿锵,感染力十足,柳钧听着听着就将车停下,一直等董其扬说完:“逻辑上完全成立。”
“不仅是逻辑上成立,凭我十几年的市场经验,这种情况在中国发生概率极高。”
“百分比多少?”柳钧急着追问。
“90%。
我们可以打赌,一块钱。”
柳钧大惊失色,好一阵子无语。
等醒过神来,他缓缓将车启动,没了说话兴致。
他原是信心十足,将以产品系列中的余下部件打响腾飞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实践表明,他的研发有回报。
因此他购买的第一批设备也是以满足这种产品生产为要。
可是,若真有董其扬所说的90%的概率,那么他的投入将从哪儿收回?
腾飞投入生产后的利润从何产出?
难道,他为了报复杨巡,将设计图纸贱卖,反而砸了自己脚面?
柳钧郁闷得肋骨开始隐隐作痛。
车进市区,路上逐渐热闹起来,董其扬让柳钧停车,他在这边打的,他不愿与柳钧的接触在老板心里留下什么不良印象,毕竟他在现在的位置还不算屁股坐热。
下车时候,他跟柳钧和善地道:“柳总,我初来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后有什么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总请教,希望柳总把我和我老板一分为二啊,呵呵。
说起来,柳总,我们两个互补,以后你有销售方面的难题,尽管找我。”
“谢谢,以后一定请教。”柳钧犹豫了一下,问,“那么董总看好美国买来的图纸?”
董其扬摇头,“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两位大股东对我的要求是尽快获利。
买美国图纸是性价比较高的选择。”
柳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其实……机械制造业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扬这回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你手头这些不同处理后的物理数据,都是宝啊。
当初我在外资公司,这些数据……别提了,我们中方人员都接触不到,都是锁保险箱里存档的。
你摸的路子是对的,我想认识你。
但到目前为止,我看你对市一机还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钧看着董其扬打车离开,好一阵子没挪动半分,他被董其扬这个行家点了穴。
在德国,他和伙伴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经典”,他们总是追求精益求精,将手头的活计打造成经典。
他没想到,回国全变了味儿。
他几乎开始相信,董其扬与他打赌一块钱,他得输。
从他回国一年整获得的经验来看,良币在国内处境艰难,而这种劣币良币论,董其扬看到了,爸爸却没看到,看起来董其扬确实有水平。
那么,他是不是走错路了?
就像董其扬说的,在目前的经营环境下,他对市一机无法构成威胁?
柳钧热爱户外运动,热爱旅游,他在旅途中总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适应着不同的环境。
杨柳树到了高海拔地区即使能存活,也决无西湖边杨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长永远长不大的小树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坚持,他的理念,难道在国内水土不服?
即使杨巡去年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即使拿着他的钱的施工方项目经理眼睛里总有若隐若现的不屑,自始至终柳钧都没有过怀疑。
但这一次,董其扬的一席话,让他终于看到国内市场的本质。
他的心底有一层怀疑悄悄升起。
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还是走对了?
等柳钧回去,一行验收人员已离开去市里吃庆功宴了,柳石堂当然也敬陪吃饭。
柳钧一个人在热处理车间徘徊,不知不觉钻进高频屏蔽笼里。
小小的空间抑制住柳钧的心猿意马,他一个人抱头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被饥饿逼去食堂吃饭。
他安慰自己,大环境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变,反而是董其扬的提醒让他对未来有所准备。
应该是好事。
比撞上南墙,甚至积压无数库存,要好得多。
起码,让他可以事先有所准备。
柳钧走出屏蔽笼子才想起,他的手机信号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也被屏蔽了。
他忙打个电话给董其扬,对董其扬的提醒表示感谢,这倒是让董其扬很感意外。
然后是行政经理通知他,应聘面试的三位有大学文凭的技术人员已经在办公室等候。
柳钧一看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刻钟。
他在德国已经培养出严格守时的习惯,这下心里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赶去办公室。
面试,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很正规,在柳钧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办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
技术这东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要问他过去做过什么,怎么做的,其间有什么考虑,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该露出的毛须全露了,看面试官自己怎么抓辫子怎么判断。
结果,一问就问出两个资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劲的是,他们仿的时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个设计背后的考虑。
反而是一位刚从大学出来才不到一年的,叫罗庆,说话时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罗庆懂工控,爱玩电脑,最难得的是,罗庆爱问个为什么。
柳钧与三个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只留下一个罗庆。
对于这一结果,柳钧并不感到意外。
若不是他的腾飞公司眼下挂了外资的羊头,他怀疑这三个人没一个会来应聘。
这种味道,他在前进厂时已经尝到过。
随着设备陆续进场,柳钧手头可用人手越发捉襟见肘。
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标准,坚持宁缺毋滥,不认真的,没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
柳石堂曾经劝说儿子,有些人可以培养,但是柳钧不肯,他不愿有人进来破坏公司踏实做事的风气。
人都很会有样学样,往往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即使柳钧早已知道,专业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传帮带一批新进人员的打算,可是没想到非专业人手同样也不好找。
而且他没想到全社会男性对机械最基本的知识接触得那么少,或者说学校刚出来的男孩子根本就连锉刀怎么拿都不懂,更别说精分螺丝的那么多种类。
即使中专大专职业技校出来的人,一样基础知识缺乏,很难囫囵派上用场。
但柳钧眼下是整个腾飞的头,他可以每天鼓动大家,告诉大家你们是最好的,却没法迅速将所有人改造成三头六臂。
他心急,却只能闷在心里,免得动摇士气。
而今又添董其扬说给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时间,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溃疡。
晚上,柳钧没再留车间加班,而是将年轻基础工的学习计划分派下去后,驱车进城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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