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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4/22)

下面食堂端来姜汤,但市长闭嘴前,谁都没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长的批评终于结束,雷东宝一口喝下姜茶,大声反驳:“市长,我们农民没文化,心直口快。

市电线厂故意赖我们的钱,那钱都是小雷家老人劳保工资和医疗费,市电线厂已经从年前拖到现在,我们去讨钱的人被赶出来,很快我们就没钱给老人开工资,现在青黄不接,地里也没东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饿。

市长,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来了,他们担心没饭吃,他们的钱让电线厂黑心昧了。

那狗屁厂长,年前告诉我就是不发工资找银行贷款也要还钱,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见,害我们大队老人天天跑那么远路守着厂子逮他,老人们吃口饭容易吗,他们都穷那么多年了,他们只想吃口饭。”

陈平原皱眉看着雷东宝不语,市长书记都在,没他说话的份,但心说小雷家一向有闹事的光荣传统,当初县前任宫书记组织的清查组就是被那些老人闹得一天都待不住,谁说这其中没雷东宝的煽风点火,但这账往后跟他单算,今天怎么说也得保住先进大队的牌子。

市长骂说没文化就可以闹事,就可以堵塞交通?

但因为雷东宝说的也是实话,他便开审市电线厂,没钱造什么宿舍,怎么拿来的批文。

矛头直指主管单位二轻局。

二轻局连忙解释说他们没批电线厂大规模造宿舍,只根据他们现有资金情况批了两百平方米的集体宿舍。

甲方、乙方,上级、下级都在场,事情抽丝剥茧,很快搞清,原来是电线厂闻说要利改税,又不知道会怎么改,便耍小聪明,打小算盘,赶紧将所有两年来扩大企业自主权挣来的计划外利润用掉,盖房子分了。

既成事实,以后拿来利润都贴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

他们没敢找国营建筑公司欠钱,怕被上告,没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这个社队企业更不好惹。

接下来,轮到市电线厂厂长、书记遭殃,还是第一次见市委书记和市长这么大的官,却是看着湿漉漉的书记、市长骂他们。

市长是个老干部,特能骂,连二轻局的都挨骂。

陈平原看了心中嘘口气,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头上就行。

正骂着,有值班人员推门进来,小心说小雷家大队雷书记家人来电话,说他妻子送医院了。

雷东宝一听就跳起来,预产期不是今天,今天进医院肯定有问题。

他冲上去就凶神恶煞地推着值班人员去电话室。

电话那边告诉他,宋运萍早被送去卫生所,可是大队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没人知道该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闹事乘拖拉机的人回来,才由红伟联络到市里值班室。

红伟说,士根已经亲自开着拖拉机去卫生所,很快会有消息来。

但具体宋运萍出了什么事,没人说得清楚。

雷东宝心急如焚,虽然被吩咐守着电话等消息,他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里。

但没让他等多久,几乎是电话搁下没几分钟,红伟又来电话,红伟这回变了声音,红伟告诉雷东宝,士根从卫生所借电话打来,说宋运萍大出血,被送往县医院。

士根正开着拖拉机追去。

雷东宝晕了,大出血?

萍萍本来就缺血,她怎么经得起大出血?

他跌跌撞撞冲出值班室,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撞进会议室,一把抓住陈平原,直着眼睛说他妻子大出血,问陈平原借车子。

陈平原趁机向书记、市长要求陪雷东宝回去,说雷东宝那样子回去得闯祸。

于是陈平原脱了身,与雷东宝一起乘一辆吉普车飞速赶回县里去。

宋运萍还是被后面赶来的雷士根的拖拉机送进县医院的。

等雷东宝赶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头,白布中间是高高隆起,那是另一条未见阳光的小生命。

整个县医院的人整夜都听到一个男人野兽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门。

陈平原一向自诩心肠最有原则,见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诊室陪了一夜。

回头,他将此事向市里作了汇报。

宋运萍一条命,换来雷东宝免受处分。

宋运辉第二天就接到电话,什么都来不及带,寝室都没回,穿着厂服就往家里赶,半夜才从市火车站走到小雷家,见父母早哭岔了气,软倒在一边,雷东宝红着环眼直挺挺跪在灵床前。

宋运辉在灵堂门口站好久,才梦游似的走进去,揭开白布蒙头看上最后一眼。

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似的。

宋运辉已经在火车上流了一路的泪,想着小姐弟艰苦的过往,想着姐姐一辈子对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细节,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重现,他一路流泪。

此刻看见遗容,他再次泪如雨下,回头揪住雷东宝,哽咽着大声斥问:“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时候你答应我什么?

啊?

你说话算不算数?”

雷东宝被宋运辉揪得不得不抬头看上去,他直直看着这个与亡妻长得有点像的小舅子,斩钉截铁说了几个字。

但他的嗓门早喊哑了,宋运辉只闻“咝咝”声响,听不清他说什么。

宋运辉不知雷东宝搞什么鬼,再问:“你好好说话,你怎么说?”旁边与他在预制品厂一起忙碌过的红伟上来抱住宋运辉的手,对宋运辉附耳轻道:“东宝书记嚎了一晚上,现在没法说话了。”宋运辉愣住,却见雷东宝又是嘶声在与他说话,还是没法听清楚。

他干脆掏出口袋里的笔给雷东宝,雷东宝取来,在手心重重写上,“我这辈子不娶”,手递到宋运辉眼前时候,笔尖刺穿掌心渗出的血几乎模糊了这六个黑字。

宋运辉无法再说,他还能说什么。

这是一个比他更伤心的人。

他只能问抓住他的红伟:“我姐临终说了什么?”

听问,雷东宝不由垂下头去,还是红伟帮着说:“四宝媳妇一直跟着,四宝媳妇说,你姐最后清楚时候一直说,她真不放心走,真担心她走后留下东宝书记一个人怎么办。”

宋运辉死死盯住雷东宝,眼睛里满是悲愤。

事后,雷东宝趁一个阴雨天,将宋运萍培育出来的花秧绕土屋种上一圈。

夏秋时节,各色鲜花不断地开,不断地结子。

而他的花,他的子,却已经成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记忆。

雷东宝变得沉默。

05

宋运辉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头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发呆。

寻建祥下班顺路买了饭菜回来,见宋运辉已经在,随意问了一句“吃了吗”,好久没见回答,也没在意,因为宋运辉有时干事情认真了也是两耳不闻的。

但寻建祥坐下吃饭没多久就觉得不对,床上躺的这个人怎么眼睛发直呢?

他吃上两口饭,才见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

他想到宋运辉这回请假是去奔他姐姐的丧,估计这小子现在还难过着。

他没多说,扔下吃一半的饭碗,拿宋运辉的饭碗出去,当然不会去只剩残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门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红烧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钩海米,到小店买一瓶白酒,回寝室硬拖起宋运辉,与他对酌。

他知道宋运辉只那么点酒量,都不屑买两瓶酒,他将一瓶酒均分两杯,一杯给宋运辉。

果然,宋运辉才喝一口,一股火气便腾腾地从肚子直延烧到脑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两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终于有了精神。

第二口下去,热气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细胞复活,眼泪刹不住车地流出来,比喝下去的酒还多。

“寻建祥,你不知道,我们家……我从小……爸妈双职工,我几乎就是我姐带大的,这辈子我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我姐。

“我姐从小懂事,爸妈给我们的早点钱有剩时,她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盐橄榄,其他都给我买了玻璃弹子。

否则你说我家成分那么差,哪个小朋友肯理我?

还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弹子。

“我姐最胆小,可碰到谁欺负我,她豁出去时候比谁都胆大。

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见冲过来保护我,她不会打人,她只会护住我,让拳头落在她身上,我都能听见拳头落她背上‘嘭嘭’的声音。

啊……好人为什么不长命?”

寻建祥看着一向镇定的宋运辉两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绪激动地敲着桌子声嘶力竭,用眼瞄瞄打开的气窗,忙起身不动声色过去关上。

但站在门边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现在正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走廊人来人往。

寻建祥想了想,索性找来榔头钉子,将他猪肝红的厚毛毯钉在门上隔音。

那边宋运辉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着喋喋不休。

“我姐鼓励我不要像她那么胆小,鼓励我跟欺负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练打架,可那时候我小,下手没轻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没轻没重的拳脚。

寻建祥,你没见过我姐,我姐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可她挨我拳脚时候无怨无悔。

“刚上小学时候我还比姐姐矮,我们姐弟一起去河边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

她贫血,起身时候常站不稳,可她就是不让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担当中画着一条黑线,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线位置,平均分担重量。

可每次从河边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绳总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总说是水桶绳自己走的,可那时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处走?

她处处为我着想,为爸妈分担家务,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

她连找个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撑腰。

可我是那么没良心,我才给姐姐做了多少事?

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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