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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雪天围猎(1/2)

进入十月下旬,燕京已下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入冬后,从燕蓟、往河淮,千里之地皆是冰天雪地。

冻得发白的土地,马蹄踩踏上去咔嚓而响,有如踏在铁板上,奔趹的马蹄铁,听着声音似乎能溜出火星来。

入冬后的河淮平原,是骑兵纵横的天下。

奚胡等族的归附,使得燕京控制的骑兵规模恢复到二十万众。

西到河中府、东到登州府,在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骑兵增到十万众,步卒增到十六万众、水军增加到三万众。

至少在冬季,燕京不用担心南朝有能力从东线向北突破防线。

而在入冬后,昌黎往北,蓟东及两辽近海水域通常都会冰封,海冰纵深从数里到数十里不等,最严重时甚至会将津海往南的港口都会冰封起来。

而燕蓟入海的内陆河流更会冻得结实;没有这些河道,南朝即使走海路大规模运兵逼至津海、昌黎等地的近海,也没有往内陆进行大规模的渗透。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来,意味着燕京城进入严冬季节,也意味着一年的紧张战略防御形势可以稍稍松懈下来。

燕京城北的皇家猎庄里,马蹄声在雪地里急如骤雨,獐子、野兔、麋鹿给驱赶得在灌木丛里四处逃窜。

这会儿有一大群野物停在一片灌木丛前,听着四周都是马蹄声,一时间不晓得再往哪里逃,正发愣时,冷不丁从斜侧里射出数十支利箭,狠狠的钻进野物的身体里,激起血珠洒在雪地上,顿时间数十只猎物抽搐着、挣扎着四蹄,更是将雪粒拨得到处全是。

数十青年披甲持弓从侧翼的密林里策马驰出来,浑不顾血迹,将射杀的猎物拎起来,横放在马鞍前,又打马往回驰奔,为首的那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将鞍前那头重有三百斤的麋鹿,毫不费力的举起来,也亏得他跨下的马驹儿神骏无比,喊叫:“左麟猎得大鹿,献给皇上,祝皇上福体安康、万寿无疆……”

“左麟有乃父之武勇,大好,赏!”叶济尔在龙袍外披有大裘,站在观猎台前观看王族子弟们田猎,将腰间的佩刃解下来,叫身边的侍臣拿去奖赏猎得巨鹿之人。

左麟乃叶济罗荣之子,与他一同野猎的皆是王族子弟,年长者不过二十,年幼者才十四五岁,但皆自小习武,弓马娴熟。

虽是野猎,却也彰显出燕东诸部以武立族的根本。

这些王族子弟武勇不弱于父辈,离腐化、衰败还早,从另一方面也说明燕东、燕西诸胡的武力还正处于上升期。

观猎台前的猎物已经堆积得有如小山;王族子弟们热汗如浆,但兴致不减,将猎物堆到观猎台前,又打马往丛林深处驰去。

为这些野围,猎庄放出熊虎若干,谁能将熊虎猎到,才是无上荣耀……

叶济尔早年也喜欢围猎,只是此时的他身体不许,只能站在观猎台上,看着台下堆如小山的猎物,与身边的侍臣说道:“张相这些年为大燕劳苦功高,左麟所猎之鹿便送给张相滋养身体……”

这些猎物都是要赏赐众臣的,猎物越大,说明赏赐越重、皇恩越是浩荡。

张协忙跪下来谢恩。

“诸多王公大臣,都认为这个冬天过后,荆襄会战所受之挫便能渡过去,”叶济尔坐回锦榻,问张协,“张相,你以为如何?”

叶济尔这话虽说是问张协,但观猎台上的王公大臣皆不敢马虎,将心思从观猎上收回,正坐端姿细听,站在叶济尔身侧的玉妃,也往张协望去。

除范文澜外,张协可以说是朝中最有见识的汉臣。

张协心里思虑,心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诚然,荆襄会战的挫败,是北燕侵得燕蓟之后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其时,叶济罗荣所率的西线兵团损失逾半,将卒士气严重受挫,而在河淮、山东的防线守兵才十五万。

由于西线战事消耗过剧,使得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的战备物资紧缺;包括锁海防线也刚刚建设,水师的规模仅万余人,还没有能力强行封堵住渤海口,不叫淮东水军进入。

特别是晋中、燕蓟的人心惶惶,一时间燕京城里几乎每天都有降附汉臣告老还乡。

荆襄会战,淮东不仅重挫北燕西线兵,还一举解决了奢、罗两家势力,拥兵近四十万,其中近三十万部署在南阳到海州的淮水两岸。

要是当时的河南诸军与淮东军同心协力,北燕几乎就没有可能守住黄河以南的区域。

面临这么大的危机,其时叶济尔果断变进攻为战略收缩,封陈芝虎为秦,割关中使据守,将本族骑兵主力往晋中、燕蓟收缩,不仅做好放弃黄河以南区域的心理准备。

在那时,即使再骄纵的将帅,也都意识到形势对北燕不利,只要林缚咬咬牙发动北伐,北燕就将面临一场极为艰难的血腥战事。

谁也没有料到,林缚拖延了两年也没有进行北伐,即使派兵参与高丽战事,规模也有效得很,使得高丽内战双方的战防区还维持在牙山一线。

这两年时间对北燕来说,就太珍贵了。

不仅损失的兵卒都补充回来,又集中加强河淮、山东一线,使得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的兵力增加了六成。

锁海防线历经四年建设,水师规模也上升到三万人。

特别是去年南方浙西大旱,而北方大体风调雨顺,粮食大规模增产,又休养两年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一改以往物资紧缺的局面。

比起荆襄初败时,北燕的形势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改观;说荆襄会战的负面影响已经消除,并无不当。

但是,整个局势,有没有诸王公大臣所认为的那么乐观,那就不好说了。

“虽历荆襄之挫,但历两载颓势已去,实是陛下治国有方之功矣,”张协四平八稳的说道,“此际南朝淮东竖子,以谋篡为要,又耗国帑于嬉园事,此也是大燕之福,但老臣以为,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才能称得上有备无患……”

张协的话水平太高,叫人找不到半点漏洞,但细思来又没有半点用处,叶济尔难掩内心的失望,看着天色不晚,说道:“今日观猎便止于此,诸子弟兴致未尽,许继续逐猎……”便令诸王公大臣退散,他先返回行宫休息。

“皇上对张相的回答不甚满意?”走进烧地炉的暖阁子里,玉妃伺候着叶济尔将大裘解下来,启口问道。

“朝中将臣都以为林缚会先行篡立之事,又以为林缚在江宁消耗国帑,造博物园、造铁桥,是为玩物丧志,实有大利益于大燕,”叶济尔说道,“我担心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林缚在江宁造铁桥,又造博物园,收罗海内外奇珍玩物,仅这两项,便是百万两银都打不住,说他玩物丧志倒是不过,”玉妃说道,“此外,林缚为谋篡铺路,不惜将田税、榷税分于地方。

虽说此举彻底削弱了六部之权,使中枢诸官吏皆附于枢密院,但也使中枢岁入锐减。

虽说林缚通过种种手段,使南朝军政大权皆集于他一身,但他若不急于谋篡,而是将这些资源用于武备,大燕在河淮、山东的压力定然要比现在重得多吧……”

玉妃所言,差不多是燕京诸臣的共识,叶济尔也不能反驳。

林缚在江宁花费巨帑造铁桥、博物园还是其次,特别是林缚去年所强力推行的分税新制,除了为谋篡铺路之外,绝找不到其他解释。

分税新制,将田税、榷税中相当一部分分给地方,使江宁所控制的中枢岁入在去年至少要锐减五百万两银。

要是林缚不急于篡位称帝,将这部分银款用于武备,去年就能大规模扩兵、组织北伐。

分税新制的最大好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好处,就是彻底削弱帝党,使淮东一系的官吏,不仅能控制中枢,还大规模向地方渗透——就若不是林缚在为篡位称帝铺路,是为什么?

林缚在江宁大行新政,要推动社会风气的进一步开化,实际上也就无法阻止燕京从各个方面获得对江淮更准确的情报。

金川铁桥、博物园等事,本身就是要对普通民众公开,燕京派往江淮潜伏的暗探自然也能轻易的得到相对准确的情报。

听着玉妃也如此判断南朝形势,叶济尔倒是不怪玉妃见识局限于如此,如今朝中大多数将臣都这么认为,他还能对玉妃这么一个女子之流提出更高的要求,只是轻轻的摇头说道:

“旁人见林缚在江宁造大铁桥,以为他玩物丧志、浪费国帑,但江宁敢在一座大铁桥里投入二三百万斤的铁料;且不说江宁在铁桥上所用之铁料,就抵燕京官作铁场一年所炼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铁料,便是燕京能拿出这么多的铁料,燕京匠师有能力在卫河上造一座大铁桥吗?

这一桩事里,也不是彰显出江宁之国力,已将燕京甩下远矣?

此外,林缚能在一座铁桥之上舍得投入如此资源,与其说他玩物丧志,不如说他以此种手段以刺激南朝工匠之术突飞猛进。

金川铁桥造成,南方造桥之术,必然远远凌架于燕京之上。

这个道理跟淮东的造船之术突飞猛进式的发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玉妃没想到皇上这些天来沉默寡言,所思皆是此事,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淮东铁骨船。

叶济尔曾叫铁山船场仿造淮东铁骨船,但工匠之术差距很大,前前后后浪费了数倍之铁料,也没能造出一艘合格的铁骨船——也就不难想象淮东在造第一艘铁骨船时,到底消耗了多少资源才得成功。

万事开头难,但叫淮东咬着牙将第一艘铁骨船造出来,那接下第二艘、第三艘铁骨船必然要容易得多,消耗的资源必要少得多。

淮东就凭着这些铁骨船,凭着最简单的水上冲撞战术,就能将登州水师逼在锁海防线附近不敢远航。

“荆襄会战的教训还没有远去啊,”叶济尔轻叹道,“虽说南朝为一座铁桥要消耗五十万两银的国帑,但只要金川铁桥能顺利造成,也就意味着淮东的造桥匠术将从中获得长足的进步——而庙滩岭一战,致使我师有七八万战卒没能撤出来、给淮东军困在襄阳歼灭,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淮东军出乎意料的在汉水两岸架起铁索悬桥,叫我水军前赴后继,都不能尽毁之。

这种种差距看不见,朝中诸臣偏偏还以马壮粮足而自满,这才是我最担忧的啊。”

“然行新税政、造博物园,何解?”玉妃迟疑的问道。

“许是林缚有意先篡位称帝,”叶济尔说道,“密探回报南朝永兴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随时都可能驾崩,林缚先谋此事也不叫意外。

但就算林缚先谋篡位之事,能给我们喘息的时间也不过多三五年;造博物园,即使是玩物,也实在有限,或许是为迷惑我们也未可知……”

这时候有侍臣进来拿着一只木匣进来,禀道:“洛阳密折……”

“哦……”叶济尔将木匣接过来,割漆取出叶济罗荣藏于匣内的密折,拆开来阅看。

“成济郡王怎么说?”玉妃问道。

叶济罗荣因荆襄战败给削穆亲王爵,改封成济郡王。

“曹家派任季卫秘使洛阳,与罗荣说永兴帝亡故后,林缚若行谋篡事,渝州即拥立新帝,邀燕与盟,”叶济尔说道,“任季卫此时去了许昌见董原,许昌那边也提出一系列的条件,”叶济尔蹙眉想了片刻,吩咐侍臣,“将张相、慕亲王他们召来议事……”

燕效围猎为期一旬,这才进行到第三天,张协、叶济奚斤、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重臣也都随叶济尔住在猎庄行营里,顷刻之间召之便来。

诸臣赶到寝殿商议大事,玉妃先行告退。

相比较林缚在江宁所行的公府会议,燕庭还残留有浓重的部族议事传统,叶济尔虽为汗王、天命帝,实际也难专擅国政。

叶济罗荣、叶济多镝、叶济白石在外领兵,叶济奚斤为上一辈硕果仅存的老王,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人皆为沮渠、那赫等部的族首,都是在国事上有议政之权的王公重臣。

荆襄受挫时,叶济尔曾派秘使往渝州册封曹义渠为蜀王,曹义渠虽然未予理会,但也揭开双方暗中联合的序幕。

但不管怎么说,曹氏此前只是割据川蜀,名义上还是遥奉江宁为尊,无论是师出有名,还是双方实力的对比,曹氏都不敢主动出兵挑衅江宁。

林缚虽然有防备曹氏之心,但江宁在荆襄会战之后,所面临的主要矛盾,还是在北、不在西。

故而林缚也不会将战略之重心放在西线,仅在荆州、夷陵部署四万水步军防备曹氏西出峡江,而在徐寿、沂海的东线部署二十万之重兵,对北面之山东构成极大的军事压力。

倘若曹义渠在渝州另立元氏子弟为新帝,实际上是要跟江宁争正统地位,这必须要激化与江宁之间的矛盾,淮东的军事重心必然也要随之西移,这将能减轻燕京在河淮、山东防线上的压力。

“永兴帝命不久矣,林缚在江宁也是加紧行谋篡之事;但倘若林缚还有些耐心,在永兴帝之后,立其幼子为傀儡,”张协说道,“曹氏还敢不敢在渝州立即着手拥立元氏子弟为新帝?”

叶济尔点点头,张协在有些事上含含糊糊,哪一方都不得罪,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能一针见血。

眼下永兴帝还在,太后梁氏还有暂摄国政的名义,曹氏实力有限,是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另立新帝、直接跟淮东针锋相对的。

永兴帝一死,倘若林缚行谋逆之事、废元称帝,曹氏在渝州另立新帝,就能有大义名份,这也是曹氏唯一能抓住大义名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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