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飞狐外传(93)(1/2)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什为礼,轻轻诵经。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什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
幸亏她没应允,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
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坟前?”
他这一下猜测,确没猜错。
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由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前之时。
当世除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难啊!”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走开。
圆性待要阻止,胡斐道:“让她走好了!
我们不怕田归农。”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
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
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
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
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斩落。
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磬,良久不绝。
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丝毫无损。
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
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命丧胡斐刀下。
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
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
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仍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
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他取出金创药为圆性敷上伤口,给她包扎好,说道:“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再也不离开了!”
圆性含泪道:“胡大哥,不成的……我见到你是我命苦,不见你,我仍然命苦……”她跪倒在地,双手合什,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偈时泪如雨下,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快步追将上去,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
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
胡斐望着她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胡斐见她背影渐小,即将隐没,突然之间,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王铁匠的情歌: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袁姑娘,二妹,连同我三个儿,我们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都这样苦恼?
难道都是天生命苦吗?”
回头望望父亲坟上程灵素骨灰的埋葬之处,一阵凉风吹来,吹得坟边青草尽皆伏倒。
“再过几天,这些青草都变黄了,最后也都死了。
它们倒可在这里长伴二妹,我却不能。
二妹今年只十八岁。
明年我再来看她,她仍是十八岁,我却一年年大了、老了,到最后还不是同这些青草一般?
‘无忧亦无怖’有什么好?
恩爱会也罢,不是恩爱会也罢,总都是‘无常难得久’!”
本章后记
《飞狐外传》写于一九六〇、六一年间,原在我所创办的《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
《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
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
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
这是我写作生涯中唯一的一次。
这次所作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
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全然的统一。
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
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过份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
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
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
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
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
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
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
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
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钟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钟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
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段誉、杨过、郭靖、令狐冲、赵半山、文泰来、张无忌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立意写一种性格,变成“主题先行”,这是小说写作的大忌,本书在艺术上不太成功,这是原因之一。
当然,如果作者有足够才能,那仍然勉强可以办到。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为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
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的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
第二次修改,主要是个别字眼语句的改动。
所改文字虽多,基本骨干全然无变。
一九八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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