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章 雪原上的绞肉机(上)
背风的山崖下,穆枣花也往垒起的石坑里丢了最后几块干马粪。
与人马众多的军队或商队里的男子们不同,穆枣花是独自穿行在冰天雪地里。
取暖维生的粪便来源,只有身边那匹忠诚陪伴她的蒙古马。
狭小简陋的毡帐中,渐渐充盈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暖意,穆枣花觉得,血液好像在冻僵的周身重又奔流起来。
她于是挪到帐口,掀开挡风用的狼皮袍子,探出脑袋去看天空。
朔气之上,群星晶莹。
苍凉与璀璨,构成了同一个世界。
身处荒原,孤独以极的时候,穆枣花就这样看着群星,并且思念吴公子。
半年前,她在许三的安排下,来到明、蒙边境。
她时常听到悲痛的母亲告诉哭泣的孩子,你们战死的阿爸,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穆枣花对此嗤之以鼻。
她从来不信鬼神,所以也不信人的灵魂会变成星辰,会俯瞰人间的故旧。
更重要的是,如果将吴公子的死亡诗意化,仇恨的浓度就会稀释。
穆枣花无数次告诉自己,吴公子原本有血有肉、会对着她时而严厉时而温和的脸,在地下早已腐烂,变成了枯骨。
而这种毁灭美好的恶行,由建奴带来。
灿烂星空,只是她穆枣花长夜难眠时的目光所往之处。
天若穹庐,其间任何一颗星星,都与吴公子没有关系。
穆枣花的蒙古马走了过来,低下头。
穆枣花温柔地摸摸马的鼻梁,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盐,摊在手心,让马舔了。
马儿像个讨到糖果后心满意足的孩子,打着响鼻,松弛地站在毡帐外。
穆枣花也摘下狼皮袄子,把自己裹得严实了,缩回帐中。
她还能好好睡几个时辰。
她一路尾随郑夫人的队伍,最近一次与许三在深夜接洽,二人交换了情报,都明白,滦河岸边,就是开战之处了。
穆枣花坚信夫人与马将军能赢,但明里的干仗之后,属于她的暗战才会拉开序幕。
她需要扎实地睡一觉。
……
郑海珠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坐起来。
靠在帐门处的两个锦衣卫,立刻也从小憩的姿态恢复成备战状态。
“夫人是听到动静么?”
“还没,就是觉得,差不多了。”
一个锦衣卫扭头,透过帐帘,望见东方隐约的鱼肚白。
他说道:“寅时该过了。”
话音刚落,甲叶轻响,马祥麟驻足于帐外。
“他们来了,确实不是一两个牛录,看架势,那个小贝勒也在。”
这句男音醇厚的简短话语落地后,甲叶之声伴随着靴子踩踏积雪之声,很快远去。
锦衣卫们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全甲。
郑海珠如今,也有甲衣,不过她上不了阵前,穿的装备自然不必和马祥麟一样。
她的御寒裘袍里,套的是锁子甲,防一防敌人远程抛射的轻箭。
众人刚穿戴完,就听营地里响起刺耳的敲锣声,霎那间撕裂了黎明时分的沉寂。
“女真人劫营了!
女真人劫营了!”
明军在用汉话大喊。
很快,又加入了大舌音不太到位的蒙古话,一听就是满桂的口音,他在叫醒蒙古卫士们。
郑海珠和自己的锦衣卫士冲出帐篷,四周已经点起许多火把。
中间最大的两个毡帐前,也是一阵骚动,荷卓在用尖利的蒙语,向似乎还没起来的昂格尔急促地禀报。
很快,荷卓大踏步地来到郑海珠面前。
叶赫部的女人发现,这个明国女人,镇定得很不对劲。
“是建州女真。”
“你怎么知道的?”
“打了就知道了,我们的两位将军,已经带着骑士们冲出去了。”郑海珠说完,似乎再也不远在交谈上浪费时间,转身走向拴在帐篷边的马。
荷卓还在瞪着眼睛思考哪里不对,只听昂格尔的侍卫长在身后喊她:“可敦嬷嬷,商队,你看那些明国的商队!”
荷卓意识到什么,跨上仆从牵来的马,轻夹马腹,就如蝴蝶穿花般,灵巧地绕过毡帐和余烬未熄的火堆,驰到营地的最西边。
眼前豁然开朗。
荷卓吃惊地发现,雪地上的绰绰黑影,除了人与马,还有十几架推车,前后相继地,由昨夜与他们比邻而歇的明国商人们推过来,又快速而井然有序地排布完毕。
在宣镇治所和张家口开过眼界的荷卓,于微明的晨曦中,辨出推车上装载的东西——明人叫作火炮的大管子。
不过,有些车上拉着的好像棉布包一样的玩意儿,荷卓就不知道是干嘛的了。
那是定装弹药包,郑海珠的火器厂一早就从弗朗基人的广东雇员那里“偷师”来,研发实践了几年,定装技术已经成熟,能大大提高火炮的发射效率。
郑海珠驱马上前,打量着炮车与四五人一组的炮兵。
坚定地预判朱常洛不会杀马祥麟后,郑海珠就命自己的侄儿郑守宽,借着给辽东毛文龙送合机铳的海路,北上停泊天津,转辗运了几门四磅炮和崇明炮兵十余人,去到山海关,交给马祥麟的副将,并入川军中,等着在打鞑子的战役中用上。
后金两旗“抢西边”和林丹汗的“讨赏”撞在一起,再经过郑海珠和许三的运筹,罚边宣镇的马祥麟,终于在塞外的雪原上,重新领回了自己的兵。
天光又亮了不少,这片雪地上的人,已经不仅仅能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了,更能望见,滦河边黑压压的队伍,越来越清晰。
马祥麟举着望远镜,用短促的语言与身边坐骑上的男子交流。
男子是个被郑海珠招募到崇明、成为营兵编制一员的辽民,妻儿老小也都死在鞑子的刀下,他与后金有刻骨仇恨。
但此际,这个指挥炮组的崇明军人,看不出半分激动的情绪,他只是不吭声地,但思维高度集中地,接收马祥麟说出口的讯息。
而他的眼睛,则始终盯着几架炮车,确认它们都由炮手们完成了首次装填。
郑海珠也策马来到马祥麟的另一侧,她听到“鞑子已经进了五百步”时,须臾间就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跃出海平面的红日般,窜到了锁骨间的咽喉处。
这个距离意味着,即使鞑子的骑兵并非用冲阵的速度,他们也会迅速地进入三百步的火炮射程,而这些踌躇满志的强盗们,却未必能在昏暗的光线中,靠目力看清蒙古人的营地外,其实已安放好能送他们上天的杀器。
先前沉默如静夜幽潭的那个炮兵组长,终于大声发令:“捅开药包,点火。”
随着点火杆与火门的亲密接触,“呲……呲……”数声,几门四磅炮的尾部,几乎同时亮起耀目的火花。
火药在铜质的炮膛后部迅速燃烧,顷刻间,“砰砰”的巨响震彻原野,炮口冒出更为骇人心神的烈焰和白烟,炮身因为强大的后座力,带着底下的木轮车位移了好几步,那魔鬼之口般的炮管中喷射出的铁弹,则呼啸着直奔来犯者而去。
几息间,前方的滦河岸边,传来人的惨叫与马的嘶鸣。
“打中了,打中了!”
荷卓身后,总算从宿醉中醒过几两脑子的昂格尔,由两个侍卫架着,虽站不稳,却不妨碍他发出看到好戏的吼叫。
然而,除了这位以讨钱为荣光的蒙古贵族外,其他人都安静如狩猎时的狼。
真正的军人,在紧张对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是不会表现出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蠢样的。
荷卓来不及替昂格尔丢人,就听明国将军身边的那个发令官,又大喝道:“换成散弹。”
后金军在第一弹中,不少骑士与马匹,被炸得血肉模糊,但炮弹打响是瞬间的事,完全不知会中埋伏的后金骑兵,以松散的队列压过来,仍有不少骑士依着惯性,接近了百步的散弹射程。
明军这边,几位清膛手刚刚抽出羊毛刷,装填手就抱着散弹定装包,塞进炮膛。
“轰……轰……”,又是几声巨响。
定装包中以木质圆片间隔的几十枚铅弹,在有力的助推下,成为密集而致命的骤雨,无情地砸向前方的人与马。
哀嚎声,比此前那一轮,更为凄厉,因为散弹的打击面更大。
荷卓张大了嘴,已经辨不清胸腔中,此刻充盈的,是恐惧还是兴奋。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控着马缰,蹭到了郑海珠近旁。
她只听到,面对如此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明国妇人从容地问自己的军官:“再打一轮散弹就差不多了吧?
哨探说有几个牛录?”
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还要添些红茶么?”
然后,那同样声音冰冷的将军回答道:“四个牛录,一千来人。
放心,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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